本文出自纳兰秋于2008年出版书籍《青楼有才女》

卞玉京：犹知人世有沧桑

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

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薜涛。

——明卞玉京

这是卞玉京的即兴之作，对仗工整，词令生动。吴梅村的堂兄吴继善赴成都任职，在家中举办宴会，卞玉京被邀请参加。席间，众人要卞玉京作一首赠别诗送给吴继善，卞玉京就作了这首诗。

与李商隐的《夜雨寄北》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有模仿的痕迹，但即兴之作写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容易了。

就因为这首小诗引发了卞玉京与吴梅村的乱世不了情。

明末清初，纸醉金迷的秦淮河畔出现了一对绝世姐妹花，姐姐叫卞赛，妹妹叫卞敏，这个卞赛就是秦淮八艳之一的卞玉京。卞赛原本也出身与书香门第之家，只是父亲早亡，家道中落，又遭遇乱世，民不聊生，于是与妹妹卞敏双双沦落风尘。

历史上其实有很多姐妹花，但我们记住的往往是姐姐，比如舜帝的妃子娥皇与女英，我们只知娥皇，很少知道女英，又比如赵飞燕与赵合德，我们只知赵飞燕，很少知道赵合德。卞赛与卞敏这对姐妹花也是如此，卞赛的光芒远远盖过了妹妹，百年后，妹妹的事迹灰飞烟灭，而姐姐卞赛却活在了很多人的心中。

后来，卞赛出家为女道士，便有了“卞玉京”这个称号，并长久地流传下来，“玉京”是道家用语，意为“天界”。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在秦淮河畔毫无意义，秦淮河畔的风尘女子个个都是才女，秦淮八艳都是才艺双绝，卞玉京自然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才女。

卞玉京冰雪聪慧，她可以为自己画像，“好作风枝婀娜，一落笔尽十余纸”，她可以用行云流水般的清丽小楷为自己题诗：“沙鸥同住水云乡，不记荷花几度香。颇怪麻姑太多事，犹知人世有沧桑。”还弹得一手绝妙好琴，她的琴被称为天籁佳音，《高山流水》、《广陵散》、《春江花月夜》等传世名曲她信手拈来。

卞玉京温婉娴静，不喜喧嚣，她的居所处于空谷幽兰的虎丘山，她是一个爱干净的女子，居所一尘不染。她不爱说话，三个人的时候她通常保持沉默，两个人的时候则妙语连珠，令人倾倒，对一般的粗俗之客，她三缄玉口，只有在故友知音面前，她才会敞开心扉，流露出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情感。

“酒垆寻卞玉京，花底出陈圆圆。”用酒吧女郎来称呼卞玉京的确有些俗气，但这正是卞玉京的独特之处，这是一位需要红酒滋润的女子，你若给她一杯红酒，微微醉的时候，卞玉京便成了一个风流妩媚、惹人耳目的交际花，压抑的情感轻松地释放，尽情地展示她的绝代风华，总之在酒桌上，卞玉京风光无限。卞玉京也曾经写过关于酒的诗句，其中一句“一杯米酒两唇香“读来甚妙。

卞玉京的爱情也从一场宴会开始。

崇祯十五年，吴继善赴成都当知县，临行前在府邸举行盛大的宴会。

吴继善是谁，卞玉京并不知道，但卞玉京是谁，吴继善心里很清楚，上档次的宴会不能没有卞玉京。

卞玉京虽然不太喜欢参加这种热闹喧嚣的宴会，但碍于情面，还是勉强来了。

缘分真是天注定的，假若她不来参加这场宴会，也许她永远也遇不到那个叫吴梅村的男子。一向心比天高的卞玉京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心就这么轻易地被一个叫吴梅村的男子所虏获了。

酒过三巡，宴会的主人公吴继善让卞玉京作一首诗送给即将远行的他，卞玉京沉思了一会，随口吟道：

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

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薜涛。

在座的男子无不拍手称好，但他们的赞美并没有打动卞玉京孤傲的心，只有吴梅村别具心意的点评引起了她的注意。

吴梅村是吴继善的堂弟，才华比堂兄好过几倍，二十几岁的时候就名满天下了，会试一举夺魁，殿试荣登榜眼，好吟风月的崇祯皇帝对他格外偏爱，听说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于是恩准他回家娶亲。这样的荣耀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后来的名句“冲冠一怒为红颜”就是出自他阁下的神来之笔。

这样才华横绝的男子有哪个佳人不心动呢？其实就在卞玉京第一次看到吴梅村的时候，就被他清俊的面貌所吸引，他眉宇间凝结着一股淡淡的忧郁，这很对卞玉京的胃口，随后她又被吴梅村优雅的谈吐、渊博的知识所倾倒，越发觉得吴梅村值得交往甚至值得托付终身。

虽然此刻她还不知道他就是吴梅村，她听说过吴梅村的大名，从来没有见过吴梅村本人，她只知道他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男子。

在酒精的作用下，卞玉京醉了，让她醉的不仅仅是美酒，还有她对面的那个男子，她还不知道他尊姓大名的男子，外表安静内心狂野的卞玉京做出了一个让当场的人无不结舌的举动，她大胆地向第一次见面的男子，吴梅村，表白了。

她说她愿意以身相许，问吴梅村郎意复如何。

世间的事就是这样令人费解，有些人和你相处了一辈子你也不会说你爱他，可有些人，你只见了一面，就想迫不及待地说你爱他。

吴梅村一时也蒙了，这太突然了。老实说，吴梅村对卞玉京不是没有爱慕之心，他早就听说了卞玉京的艳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他在评价她所作的诗的时候就隐含了倾慕之意。只是，她们属于不同的世界，身份是无法逾越的鸿沟，吴梅村绝非离经叛道之人，终究逃脱不了世俗礼教的束缚。

于是，他拒绝了她的满腔情意，他装作没有听懂她的话，转移了话题，那一瞬间，他感觉心在隐隐作痛。

后来吴继善告诉卞玉京，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吴梅村。

卞玉京终于明白，吴梅村拒绝她的真正原因了。

落花有意，流水亦有情，虽然拒绝了，但吴梅村并没有做到决绝，一对有情人终究还是来往了。

虽不是名义上的情人，却胜似情人，两个人如胶似漆，诗词唱和，只是她绝不再提以身相许之类的话，她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女子，她渴望爱情，也懂得自尊。

又一个马湘兰。

偶尔她会凝视他的脸庞，目光流露出期许与哀伤，更多的时候，只是在背后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只要能天天与他在一起，又何必在乎名分呢？

她似乎在等他，等他开口，等他开口说爱她，可是她等了又等，始终不见他开口。

有时，她也恨他，恨他懦弱，明明心里有她，为什么不敢说出来？

但是只要一看到他，她的恨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就是满腔的柔情。

这一等就等到了离别，那次离别她碎了心，而他只淡淡地用了几个字：寻遇乱别去。意思是说，在寻找她的途中，遇到战乱，朝廷有令，不得不离她而去。

多情总被无情误。

分别后的第二年，南京沦陷，清廷在民间大嗣征召教坊歌女以充后宫，所有乐籍女子都无法逃脱被征召的命运，卞玉京声名远播，自然无法幸免。

“昨夜城头吹筚篥，教坊也被传呼急。碧玉班中怕点留，乐营门外卢家泣。”所有歌女在哭泣中听从命运的安排，卞玉京却没有随波逐流，她不甘就这样沦为满清贵族玩弄取乐的对象，更无法忘却心中的那个人，于是毅然改变行装，穿了一身道袍，带着心爱的古琴，躲过清兵的注意，来到一座道观。

可见卞玉京入道委实不是看破红尘，也只有这样她才可以摆脱被征召的厄运，因为女道士不是世俗之人，可以不必应召。

可无心插柳柳成荫，落魄的她，长期奔于疲命，晕倒在道观前，一个老道士救了她，治好了她的病。

卞玉京就这样在道观留了下来，这里应该是最好的避难所。

但伪道士的身份让她如芒在背，尤其是当老道士为她讲经的时候，她更觉得这是一种罪过，欺骗，向来不是她的性格，于是，向老道士和盘托出，并毅然拿起剪刀，在老道士惊讶的目光下，剪断了她的发丝。

从此，成了真的道士。自称“玉京道人”，这便是“卞玉京”的由来。

为了赎罪，她刺舌血，抄道教的经典著作《道德经》。

每一个晚上，一盏青灯，她都用锋利的针，刺向自己的舌尖。然后用血针一个字一个字地书写《道德经》。

疼痛，如诡异的蓓蕾，在五脏六腑间蔓延。

原以为肉体的疼痛使可以使得她获得内心的安宁，永远忘记尘世中人事，可是他的影子总在她面前摇晃。

三年后，用舌血抄写的《道德经》终于完成，可她始终忘不了他。

红尘未了，最后她还俗了。

可是他在哪里？

起初他隐居了，为了报答崇祯皇帝对他的厚爱，三年后，终究忍不住寂寞，做了清朝的官。授秘书院侍讲，充修太祖、太宗圣训纂，后来混到国子监祭酒，也不过是从四品的官职。

如今，他已经有妻子有孩子，有一个还算美好的家庭。

也常常想起她，想起卞玉京大胆向他表白地场景，那是他一生中经历的最动人心魄的时刻，即便他金榜题名，也没有那一刻来得激动。可是，他辜负了她。

现在想来，后悔不已，为了所谓的虚名，割舍了心中的爱情。

卞玉京流落到常熟，继续委身于青楼，只是再也没有以前的孤傲。

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吴梅村，然而天意让他们再次重逢，这次重逢不是新的开始，是对他们藕断丝连的情感做一次彻底了结。

顺治七年，钱谦益在常熟修了一座别墅，名曰：拂水山庄。

吴梅村是钱谦益的朝中好友，别墅建成之日，他应邀去做客。此时卞玉京也正在常熟，是金子在哪里都会闪光，常熟的卞玉京与在秦淮时的卞玉京一样出名。于是，为助雅兴，钱谦益也盛情邀请了卞玉京。

听说朝思暮想的那个他也会出现在宴会上，卞玉京一口答应下来，喜极而泣。

吴梅村听说卞玉京也要来自然是激动万分，前一天晚上彻夜难眠，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卞玉京的花容月貌。

一别就是六年，这六年不知道卞玉京过得怎样，她是否还是以前那个内心狂野的女子？

第二天，吴梅村早早地来到了拂水山庄，焦灼地等待卞玉京的到来。

女为悦己者容。这一天晨曦微露，卞玉京就端坐在了梳妆镜前，她要好好地为自己妆扮一番，高贵华丽的凤髻，插上一根金色的步摇，眉毛描成远山，脸颊抹成桃红，一身翠绿色的罗敷，卞玉京要华丽地绽放自己。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众人翘首以盼的目光中，卞玉京迟迟没有出现。

她爽约了，卞玉京在半路中突然想到，如此的装束，她凭借什么身份去见他？他已经有一个美好的家庭，又何必去打扰他平静的生活？或许他早已经忘记了她，她又何必自作多情，庸人自扰？

卞玉京来到了拂水山庄，迟疑中，终究没有出现在吴梅村的面前，她去了柳如是的闺阁，与柳如是一番长谈，把心里的苦全倒给了知己。

柳如是不忍目睹她痛苦的模样，悄悄地派人去告知钱谦益，卞玉京此刻正在她的房间。

于是，钱谦益派人来请，三番五次没有请到，卞玉京以旧疾突发为借口，说改日在见吴梅村。

咫尺天涯，却不得相见，真是卞玉京绝情吗？当然不是。如果真绝了情，她倒可以坦然面对，就是割舍不下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她才会避而不见，这样或许更好一些。

卞玉京不肯见吴梅村，吴梅村失望之余，只叹自己先负了她，挥笔写道：

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

车过卷帘徒怅望，梦来褍袖费逢迎。

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怜卿。

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当初老道士劝卞玉京还俗就是因为她太执着，对爱情尤其如此，她原本也可以嫁一个好人家，从此不问世事，只享自己的荣华富贵，可是她却偏偏执着对吴梅村的感情。卞玉京没有轻易地放弃，虽然上次拒绝了吴梅村，但她还是给了他一个赴约的承诺：择日再访。

吴梅村以为，这一次卞玉京算是对自己彻底死了心，她的择日再访的承诺只不过随口说说而已，所以，吴梅村写了一通诗，发了一通感慨之后，对挽回他与卞玉京的感情并没有主动的表示。

但卞玉京这一次没有爽约，她果真来了。

第二年桃红柳绿时节，卞玉京乘一叶扁舟来到姑苏，在历经了八年别离之后，她终于站到了吴梅村的面前。

那一刻，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想好了该说的话，站在他面前，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只好默默地走，看山塘春色无边，曾经繁华一梦，现在只剩寂寞无声。

在一个亭子里，她坐下来，为他弹奏，八年的相思之苦全在这首如泣如诉的曲子里了。

不知道，他是否听得出来。

他，当然听得出来，曾经沧海的女子，她的爱情却成了一个苍凉的手势，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在想，如果那一天，他答应她了，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呢?

人生没有如果，现在答应一切太迟了，对她也不公平。

弹奏完毕，卞玉京终于忍不住，诉说像潮水一般涌来，她放下了所有的负担，在心爱的人面前，痛痛快快地倾诉了她在南京陷落的遭遇，“翦就黄絁来入道，携来绿绮诉婵娟”，发出了“吾洎沦落，分也，又复谁怨乎”感叹。

接着又痛哭一场，然后擦干眼泪，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最后说了一句“今天见了你，了却了我最后的心愿”，然后凄然转身，决然离去。

这一次，卞玉京要彻底离开吴梅村了，无论是从肉体还是从心灵。

这一次见面竟成了诀别。

一个女子要长久地保持一种姿态太过于吃力，卞玉京终于放弃了，一年后，嫁给一户世家子弟，但没有爱情的婚姻是枯燥的，又过了几年，卞玉京让侍女代替自己服侍丈夫，自己却乞身下发，跟了一个叫郑保御的男子。

他是一代名医，天性善良，也尊重卞玉京的才情和人品，于是给他另外购置了房舍，让她渡过余下的岁月。

可惜他已经垂垂老矣，已经过了七十。

当年，她为了赎罪，用舌血写《道德经》。

现在，她为了报恩，用舌血写《法华经》，因为他是俗家弟子。

风香尘散去，卞玉京最后在平静中死去，死后葬于无锡惠山只陀庵的锦树林中。

康熙七年，年过花甲的吴梅村来到卞玉京的墓前，以一篇《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为他与卞玉京的一世情缘画上了凄凉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