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国时期，有一位既不是演员，也不是歌星，却非常知名的“奇女子”——余美颜。当下的很多文章中，都把她称为“民国用身体写作第一人”，极力渲染出了一个与3000男性有染的“民国荡妇”的形象。

网传余美颜照片

她生命极短暂，三十一岁就投水自尽，有人说，她是受到当时马振华事件（点击链接查看）的影响，两人自杀的时间只相隔两个月。她的经历还深深吸引了一位叫做杨耐梅的女明星，克服重重困难，改编并出演了一部叫做《奇女子》的电影。

奇女子剧照

这两位女性的命运交相辉映，她们是性解放的新女性，或是面对时代无力还手的悲剧人物？今天这篇，我们一起回望这两段不乏恣意，也充满悲凉的人生。

余美颜约1900年出生在广东省台山县，家庭普通。父亲是典当行一名伙计，收入仅够支撑家人温饱。

有资料讹传她的父亲是富商，应该是因为余美颜在当时那个时代，比较少见地从小读书，接受了新式教育。她天资聪慧，十几岁时已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她很独立好强，作风大胆，曾穿泳衣与男同学一起游泳，并代表学校参加过台山县联合运动会。

余美颜在这个时期，和一名叫做“渤海九少”的少年暗生情愫，经常写信互诉衷肠，但另有一名叫做谭祖香的当地富家子弟看中余美颜，向余家表明心迹，余家父母便将18岁的余美颜许配给了谭祖香，她与渤海九少的一段初恋也无疾而终。

余美颜嫁给谭祖香只两月有余，谭就因家中的生意去往国外，一时在南洋，一时又在美国，行踪不定，联系也不方便。在谭家，余美颜受到婆母的诸多管束，接受过新式教育、一向做事大胆的余美颜在丈夫缺席的孤独生活中煎熬许久。

婆母去世后，余美颜终于下决心离家出走，去往广州。刚巧她到达广州前日，前海军总长程璧光遇刺，警察正严阵以待。她的穿着比较特别，引人注目，警察认为她形迹可疑，居然将她拘留在地第四区署。后来，她的某个县长姨丈将她保释出来，她在姨丈家中短暂居住。

余美颜从谭家出走后，谭家人通知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来广州找到她后，竟把她告到了警局（具体罪名未知，大概是因为她未经婆家许可私自出游），她在父亲的控告下，被判进入习艺所（当时民政部下属的劳教机构）。

这个时期，余美颜依然在遵从父母安排，“正常”结婚，虽然有初恋情人，但也没有过多反抗，就嫁给父母之命的谭祖香。她还不是“社会名人”，留下的资料也甚少。但出逃后被抓进警局，被保释后居然又被亲生父亲送入劳教所的经历，应该给余美颜留下了很大伤害。

一年后，从习艺所期满离开的余美颜内心充满了对社会和家人的失望，开始游戏人间。她辗转多地，到过香港、上海、欧洲、南洋、缅甸、印度，期间谭祖香希望她去美国，她没有理睬。这个时期有传闻说她挥霍无度，孟浪无双，似乎成为一个类似交际花的角色。

在广州时，余美颜经常身着短褂，在城市街道骑马，被警察拘留，在警署向她罚款五元。余美颜拿出十元放在桌上，警员要找她五元，结果她自顾自离开了。

夏天很热时，住在酒店的余美颜裸体躺在卧室门口，看到的人都非常惊异，但她旁若无人，谈笑自如。

她还结交了很多政商界人士，游走于他们之间。

网传余美颜照片

有当时的文章称，余美颜与当时某局局长有染，事后她向该局长索要二万金，局长让其他人向她传话，大意为，你有什么证据，敢向我索要巨款。余美颜回复，这位局长“下部有一黑痣便是铁证”，如果不同意，就法庭相见。

有人问她为何总做类似的事，她给出了一个很有趣的理由。她说，大元帅（按时间看，应是蒋介石）为了实现主义，拯救人民，挥师北伐。但是这个将领却一味向老百姓征收苛捐杂税，满足他个人的欲望。如果我不稍加惩处，他会觉得我们广东人好欺负，将来做出更过分的事情呢。（“大元帅以提倡主义，拯救人民，提师北伐，而该将领等一味以苛细杂捐加诸小民，填其欲壑，吾不一一薄惩之，将以吾广东民众易欺，将来尤有甚焉。”）

余美颜的这番回应，倒是对应了一些资料中提到的“（余）少小未尝诵读经史，而对人谈话，辄大发议论。”

她是否索要二万金成功并不确定，但她这种种离经叛道的做法，为广州官厅不容，被驱逐到香港。

在香港，她曾嫁给港商做妾，但她挥霍无度，爱好骑马，经常穿着奇装异服，有传闻她当时在香港客栈“出浴返房，一丝不挂”。港商一怒之下，登报和她脱离了关系。

而从香港到了上海后，余美颜更成为小报常客。有后来的报纸这样写道，“余美颜那时才20岁左右，打扮地花枝招展，而下身不穿裤子出入于社交场中，如大华路上的大华饭店，外滩的理查饭店，每夜总有她的踪迹，而所伴左右的大半是西洋人。她饮起啤酒起码一打，并且也吸雪茄烟。最为大胆的一事，是某夜她单独坐黄包车在静安寺路上，她看到那车夫矮壮敏捷地很可爱，便逗他到家里满足她的欲望，害的邻居大惊小怪，第二天报纸便刊出了大字的记载，称她为‘奇女子’……”

这报纸写得如亲眼所见，令人怀疑究竟几成为真，但余美颜成为当时上海滩上充满传奇色彩的奇女子确实不假。

有传闻称，余美颜曾说，“无论古今中外，只有男子可以玩弄女子，女子不能玩弄男子，所以我和数千男子性交，这是我玩弄男子的一种把戏，虽然不能说是开世界的新纪录，但也是爽快十余年，男子原来是很笨的，玩弄不是一件怎样的难事，这就是制度所造成的啊。”

余美颜浪荡数年后，对这种生活也感到了厌倦。据说，她后来又和渤海九少恢复了联系，对方还对她存有情愫，但想和她重修旧好的想法遭到了整个家族的反对。

几番尘世沉浮，余美颜已经无意留恋红尘，于是来到九龙青山佛寺，想出家做尼姑。已经受了三坛传戒后，她出家的消息传了出去，很多人来青山寺意图探访。住持认为，这样有损清规戒律，于是要她离寺。

电影《奇女子》中余美颜的忏悔形象，似乎更像修女

连出家都受阻，余美颜彻底失去了生活信心。

1928年4月19日，余美颜自香港登上了一艘名叫“加拿大皇后号”的邮轮，这艘邮轮将开往上海。

她给了佣人一百块，说，“船到了上海，假如你找不到我，你便回香港去。”佣人深感莫名。到半夜两点半，她投身海中，只留下两封信。一封留给情人，一封是“告全国女同胞书”。

余美颜的这封遗书成为她去世后很多人争论的依据。她写道，自己出生于“青黄交接的时代”，“凭媒妁之言，听从父母之命”结婚。自己曾受的新式教育，让自己“误解自由”。还写道，“孽虽自取，但亦由社会所造成”，以至于想切断过往的放浪生活时，已不得清净。最终无可依托，“不如逃离这个污浊的世界，还自己本来的清净，我佛慈悲当肯援我遗魂以归正道。”

她对自己的浪荡经历做了忏悔，“回忆前事，种种乖谬，罪不容诛。上违父母之命，背夫私逃，开女界不敢为之风，而行女界奇耻大辱之举。一思前非，万死不能蔽其辜。但今已如大梦初醒，非死无以赎其前愆，亦无以唤醒女界各同胞也。”

有人认为，她这是借鉴了马振华为自证处女而投海，最终获得美名一事，在进行“自我包装”，美化自己的死亡。

《申报》有报道提到对余美颜死因的两种揣测，一是她负债过多，一死了之；另一是她读古诗“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后心有戚戚，于是选择自尽。

也有其他舆论认为，余美颜如此放荡，违背伦理道德，有伤风化，居然还能落得“浪漫奇女子”之名，是鼓励其他有人格的妇女也变得下流。

因为有很多传闻提到余美颜结交男子众多，当时甚至有人夸大后，把她的经历植入医药广告（可能是小报上的壮阳药等）。还有人把她的经历改为尺度较大的戏剧，很多因涉及“色情内容”被强制禁演。

在当代，流传最广的一则消息，是余美颜把与3000男子的交往经历写成一本叫做《摩登情书》的书，我百般查找未果，这本书的内容依然存疑（3000这个数字过于不合理）。还看到有一本叫做《对待男子锦囊》的书号称余美颜遗作。

在这些纷扰的舆论中，女星杨耐梅认为，余美颜与自己有颇多相似之处，克服万难，拍成了电影《奇女子》。

杨耐梅与余美颜同是广东人，年纪也相差不大。她的父亲是富商，很开通。杨耐梅一家后来在上海生活，父亲将她送入上海的贵族女校。她虽然成绩一般，但非常漂亮，又擅长唱歌、演讲、跳舞等文艺活动，成为学校闻名的校花。

高中毕业后，父亲原想送杨耐梅去英国留学，但她想进入电影圈演戏，所以放弃留学机会，于1923年扮演了电影《玉梨魂》中美艳放荡的富家女筠倩一角。这个角色大获成功，杨耐梅后续的角色类似也大半集中于此——诱惑风流的女性。她平时经常结交富家公子，消费习惯据记载也与余美颜类似，“挥霍瞬息千金”。

在当时的年代，从事演员行业对于很多家庭来说依然不是光彩之事，杨耐梅这样类型的女演员更是极少。她从影后，从大家闺秀变成知名艳星，令父亲无法接受，她也负气离家。她和余美颜的公众形象，确实有某部分的重合。

杨耐梅非常聪慧，在宣传电影时，曾突然进入戏院，在荧幕前真人重现电影桥段的宣传方法，惹得观众惊喜连连，也是早期的“电影营销女王”。

杨耐梅从影五年后的1928年，余美颜蹈海自尽，轰动上海，杨耐梅注意到这个题材，想拍摄关于余的电影，遭到原来影视公司老板的极力反对。她决定自立门户，办电影公司，一定要拍成这部未拍就已定名的电影——《奇女子》。

但昔日影星并没有如今明星一般的财富与地位（否则也不会发生阮玲玉的悲剧），杨耐梅筹措资金成了困难。

此时，山东军阀张宗昌递来了橄榄枝。这名风流的军阀派特使到上海，表明只要杨耐梅亲临济南见他一面，他就愿意资助她完成影片。这位长期盘踞山东的军阀，绰号“狗肉将军”，那首让人啼笑皆非的《咏大明湖》就是出自他手：“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跶。”他共娶了二十三房姨太太。

杨耐梅最终同意，在济南待了十几天后，在沪上朋友们的焦急等待中，带着投资回到了上海，成立了“耐梅影片公司”，新片《奇女子》终于开拍。杨耐梅的出演获得很多好评，对余美颜自杀前的心路刻画地十分细腻。

新片因为话题度极高，大获成功，收回成本外，也有盈利，但杨耐梅很快就因种种原因变得消沉。

一来，杨耐梅是广东人，又在上海长大，不太会讲国语，只会粤语与沪语，但30年代后，有声电影兴起，她在演戏上逐渐力不从心。二来，她逐渐年长，不再适合以往的风情角色。第三，她可能因为事业不顺，沉迷于赌博和鸦片。

在杨耐梅的落魄年代，她曾为了补贴家用在上海演过两出话剧，小报报道她毫不留情，除了对她的演技大加评判外，还直指她“人老珠黄不值钱”，“后天失调，两出戏之后，就寿终正寝”，可谓极刻薄之能事。

1932年，二十八岁的杨耐梅息影，与革命先驱陈少白的儿子陈逊民结婚。杨耐梅的职业经历和公众形象成为两人婚姻的障碍，她与陈逊民的结合遭到陈家人反对，二人不得不移居香港。

移居后，陈逊民的经济情况日渐恶化，杨耐梅到香港两年，“未添一双皮鞋”。到1956年，陈逊民离开了杨耐梅，昔日女明星，只得靠街头行乞为生。1957年，杨耐梅嫁到台北的女儿把她接走。

1960年，五十六岁的她在台北离世。

那个时代，女性无法挣脱依附于男性的命运。

余美颜和杨耐梅固然有胆识，但进入主流社会依然要靠攀附男性。她们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却只能算得上镶边的装饰，未曾真正拥有过权力、财富，更毋谈自由。

余美颜和杨耐梅都挣扎过，青春勃发时，两人都有超凡的魄力，却不约而同在三十岁左右，这个连当代女性都会感觉有压力的年纪，流露出“幡然悔悟”之感。

余美颜看似在欲海翻腾多年，最终留下的遗书却大书对恣意生活的痛悔，即便如此，很多舆论依然要认为她这是为了搏名，甚至认为这会教坏“良家妇女”。若是为了美名，以命相博未免代价太大。佛教讲究“众生平等”，一个名声不好的女性连削发为尼都要受阻。

而杨耐梅到香港后，“布衣素服，一改昔日奢侈习气”，甚少社交，试图令舆论重新看待自己。以至于一代艳星居然落到街头行乞的地步。

余美颜和杨耐梅手中武器只有自己的美貌和青春，几乎是赤手空拳与时代社会相抗，走上与当时其他女性不同的道路。到后来，希望能拿回的，却是虚空的贤良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