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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荣渔2682号惨案:鲁荣渔2682号事件纪实
上传时间:2021-05-27 09:46点击:

鲁荣渔2682号是山东荣成市鑫发水产公司所有的一艘大洋鱿钓船,主要用来在西南太平洋和东南太平洋上捕鱿鱼。

据媒体介绍:船长37米、宽7米,排水量为233吨,主机功率为330千瓦。自2000年开始出外海作业起,鲁荣渔2682号共执行过四次外海作业。

      

(鲁荣渔2682号照片)

 

2010年12月27日,鲁荣渔2682号载了来自多个省份的33名船员,从山东威海石岛渔港起锚,将执行第五次外海作业。

 

此行的目的地是东南太平洋的秘鲁、智利海域,计划的归期是两年后。但这次的结局却和以往几次全然不同。

 

 

2011年8月12日,距离出发7个多月后,鲁荣渔2682号发出求救信号,称渔船遭遇故障、失去动力,最后被中国渔政118船从日本海域拖带回港。令人惊讶的是,此时船上只剩下11名船员。

 

其余的22名船员去哪儿了?这11名船员口径一致,都说这22人中出了一伙劫船的人,他们杀害了其他人,而这11人是幸存者。

 

据威海一位知情人说,此案的主审法官当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包接一包地抽烟,用了两个多月才把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案情捋顺了一些。

 

最后,历时近两年的侦办和审理,山东省威海市中级人民法院认定是这11人杀害了22名同伴。存活者个个手上沾血。

 

在一望无际的太平洋上,在与世隔绝的渔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是这11人活下来了?

 

 

这一篇我结合和此案相关的三份判决书、多家媒体的新闻报道、网上留言等,重新讲述这件事。团队其他人根据文章制作了插画和图表。

先声明下:我没有一手资料,只是提取信息后,用我认为合理的方式编排,用自己的语言重新讲述。若引用报道原话,我都加了出处和引号。大家找参考文献中的原报道读,也是一样的。

  

33个船员

 

我们先看看33名船员分别是什么人。由于11人在判决书上是实名的,剩下22人已经宣告死亡或者失踪,所以除了《时尚先生》采访的那个刑满释放者我沿用报道中的化名外,其他人我采用实名。

 

33名船员中,有7个是管理层,包括船长(最高指挥者)、大副(第一副船长,管甲板、货运)、二副、轮机长(管机舱、维修)、大管轮、二管轮、伙食长(管后勤),其他是普通船员。

 

船员招募主要通过两个途径,一是亲戚、熟人邀约,因而许多船员沾亲带故;二是通过大连的中介公司介绍,人员来自辽宁、黑龙江、吉林、内蒙古、山东、贵州等多个省份。

 

他们在上船前与山东荣成市鑫发水产公司签订了一份《船员聘用合同书》。合同前两页写着:每个船员的保底收入是45000元/年,但合同附件中又列了月工资、年工资和提成标准。

年工资和月工资根据职位调整,普通船员工资每月1000元。而提成标准是一斤2毛(超过一定量后变为2毛5)。

 

(山东荣成市鑫发水产公司 图源:《眼界远洋不归路》)

 

那么,工资到底是按月工资1000元X12个月算,还是按照年工资45000元算呢?

 

含糊不清的条款误导了众人。上海电视台的纪实栏目曾采访一个叫王树彬的男子。王也签了合约,但在发船前因为姐姐的反对而没走成。他声称,当时他也被告知“哪怕钓不到鱼也是有45000,一年有个七八万”。

 

一年七八万这个收入放在2010年,对一些打工的人还是有很大吸引力的。有些人觉得在海上没地方花钱,吃苦两年,可以攒下10多万回来做小生意或者娶老婆。但行程开始几个月后,他们才发现自己上当了,合同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个我稍后再写。

 

下面我整理一下这33名船员之间的关系。他们主要分三个派别,一个是以船长为中心扩散的熟人圈,大多来自大连,并且多人在管理层;二是中介介绍的黑龙江帮;三是中介介绍的内蒙帮。

 

大连帮:通过熟人介绍和中介上船。

 

李承权(死刑)是船长,案发时42岁,辽宁人。他找了好友付义忠(失踪,时年42岁)和王永波(大连人,殁年48岁)分别担当大副和二副。而王永波又介绍了自己的亲戚朋友姜树涛(殁年27岁)、吴国志(殁年42岁)、崔勇(有期徒刑)上船。崔勇又找了朋友赵木成(化名、有期徒刑)上船。本来伙食长是崔勇,但李承权把崔勇换成了夏琦勇(殁年40岁、第一个遇害者)。

 

大管轮王延龙(失踪,时年48岁)也是船长的朋友。轮机长温斗(大连,殁年34岁)和为人豪爽的二管轮温密(大连,殁年36岁)两人是叔伯兄弟。他们介绍了学驾照认识的大连人王鹏(25岁,死缓)上船。此外还有“为人热心,当过潜水员”的岳朋(殁年45岁,大连人)、刘刚(殁年32岁,大连人)。这一派的人数最多。但是,即便他们互相认识,普通船员和管理层的利益也并不一致。

 

(本图为没药花园制作)

 

内蒙古帮:通过大连中介公司上船。

 

(包德为首的“内蒙古帮” 图源:《眼界远洋不归路》)

 

他们以包德格吉日胡(殁年27岁)为首,还有包宝成(殁年36岁)、双喜(失踪,时年28岁)、戴福顺(殁年21岁)。后三人都听包德的话,平时聚在一起说蒙古语,其他人听不懂。有人评价包德身手敏捷,为人热情,人品并不坏。

 

上了船以后,和内蒙古帮关系日渐密切的有单国喜(殁年42岁)、邱荣华(殁年40岁)。

 

黑龙江帮:通过大连中介公司上船。

 

他们以刘贵夺(黑龙江人,27岁,死刑)为首,此人是此次惨案的罪魁祸首。他和姜晓龙(黑龙江人,35岁,死刑)、刘成建(黑龙江人,24岁,死刑)在上船前就认识。后来出生在内蒙古的黄金波(19岁,死刑)也加入了他们。

 

(刘贵夺为首的“黑龙江帮” 图源:《眼界远洋不归路》)

 

还有一些通过中介上船,起初没有明确派别的:冯兴艳(无期徒刑)、梅林盛(有期徒刑)、项立山(50岁,有期徒刑)、宫学军(失踪,时年41岁)、宋国春(殁年44岁)、丁玉民(失踪,时年42岁)、大学生马玉超(失踪,时年25岁)、陈国军(殁年45岁)、薄福军(殁年33岁)。他们中的多人也参与了第一次劫船。

 

名字标红的是活着上岸的。为什么不同派别中都有幸存者?显然有些人倒戈了,依靠最强的势力,才幸存下来,但最终也受到了法律的制裁。

 

准备出发

 

鲁荣渔2682号在石岛码头停靠了两个多月。王树彬称,大家在那两个月相处融洽,称兄道弟,准备回来后还要到各自的家里串门。

( 图源:《眼界远洋不归路》)

 

公司为所有人提供在海上吃的鱼肉米面和蔬菜,装物资就用了好几天。至于途中的烟酒则要每人自备。他们听说在船靠岸时补充烟酒很贵,所以都尽量先多囤一些烟酒、药品。

在那时,刘贵夺就显得和其他人不一样。

 

 

刘贵夺1984年生人,家境贫穷,住在黑龙江靠近内蒙古的一个村子里。他初中辍学,先在老家务农,主要种玉米,后来成了农民工,在建筑工地、养殖场卖过苦力。他曾当过船员,但只有两天的出海经历。

 

他在上船前没有犯罪记录,对他有好感的人评价他“热情、亲切”,“从不惹事”,“孝顺”,但不喜欢他的人早就发现他“特别会来事儿”,“看上去不好惹”,“自恃聪明”。

 

出发前船上十几人一起去饭店吃饭,花了1000多元。有人提议AA,刘贵夺却独自结了账,说:“留着钱也没用,船上花不了,我请了。”

 

许多报道都提到,上船前别人只是囤点烟酒,他却囤了165条烟,堆到了船舱的天花板。他说自己一天得抽三包,不能亏待自己,而这价值2万多的十箱烟竟然全是从鑫发水产公司的门市部里赊账的。这说明他当时过于乐观了,对自己的收入有着非常高的期待。

 

刘贵夺对金钱的这种看似无所谓的豪迈大方,反映了这人性格中的轻率狂妄、不顾后果的一面。但这样的性格也往往很容易收获同阶层其他男性的好感,让一些人对他十分服气。

 

后来,刘贵夺成为制造这起惊天惨案的主谋,也是直接杀害最多人的凶手。

 

当时鑫发水产公司的不规范操作为这次惨剧埋下伏笔。按法律规定,出海必须要有船员证(也叫海员证)。这是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海事局统一印制并签发的中国海员出入中国国境和在境外使用的有效身份证件,是海员的专用护照。它表明持证人具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其职业为船员。船员证需要上三天课并通过考试获得,而这个费用由公司和个人共同负担。

 

 

但是“鲁荣渔2682号”出发时,33名员工中还有18人的船员证没有办下来,其中就有刘贵夺。船长在法庭上解释为时间紧张,来不及办。

 

这些没有证的船员是怎么过边检的呢?是公司向邻近的船借了18个有船员证的船员,等边检人员检查完离开、鲁荣渔2682号出海了一段距离后,再找另一条鲁荣渔号趁着夜色把没证的18人偷偷运上鲁荣渔2682号,替换借来的船员。

 

没有船员证意味着他们没有合法证件,是海上的黑户,就算中途想回家也没有船敢搭他们,这也是这次杀戮的诱因之一。

 

十一个存活者之一的赵木成在刑满释放后接受了《时尚先生》的采访,提到出发前的一件怪异的事。

 

11月还没出发时,他们就在船上生活。当时船上的伙食长是一个姓严的大连人。一天晚上8点多,有的人在打扑克,有的人在看手机,严师傅突然发了疯,开始挨个屋大喊:“杀人了!杀人了!”把屋里人都吓坏了。

 

 

(此图为没药花园制作)

 

他一直喊到12点。将近一点时,船长李承权把他叫上去骂了一顿,严师傅才回到自己的船舱安静下来。

 

可没过多久,他突然又跑出去,从石岛蚧口码头直接跳进了大海。当天降温,刮着五六级北风,又黑又冷,幸好有艘船经过把他救了上来。介绍严师傅来工作的大副付义忠没办法,只能把他送回家。严家人解释,严师傅在妈妈去世时受到刺激,精神有问题。到家后没几天,严师傅精神恢复正常,还想再来工作,但船长不让了,换了崔勇,再后来换了夏师傅,也就是后来第一个被害的。而这个严师傅倒因此留下一命。

 

像我这样完全不迷信的人,读到这个细节也有种恍惚感:难道真有预知未来这种感应?老天想借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来提醒船上的人,此行将发生可怕的事情?

 

和平相处期

 

2010年12月27日中午12:28,按照习俗在船头放了一挂鞭炮后,鲁荣渔2682号启航了。

 

根据媒体报道,出发时间比计划提前了一天。二副王永波虽然介绍了不少人上船,但对公司这么做也很不爽。他打电话叮嘱妻子牢记出发日期,回程时哪怕超了一天,公司也应当多付钱。

 

其实出发前大家已经预感这不会是一趟舒服的旅程,不仅要忍受两年在海上的辛苦劳作,还要忍受和家人长时间的分离。他们在海上若打卫星电话回家,一分钟要20元,也不是可以经常负担的。

 

船从山东港口一直开往秘鲁海域,在2011年2月底前,一切都相安无事。大部分人过去没有长时间出海的经历,对海上风光和生活尚有新鲜感,互相之间也比较陌生、客气;再加上还没开始劳作,大家就跟度假似的,每天在一起打牌、聊天。有些人刚开始吐得厉害,但吐到后来也习惯了,不再晕船。

 

2010年的2月14日是情人节,也是大年初一,王鹏用海事卫星给他母亲打电话,说船上条件还可以,年夜饭有“八个菜,全是肉”。

 

2月的最后一天,他们到达秘鲁海域后,立刻开始钓鱼。

 

东南太平洋上的秘鲁渔场是世界四大渔场之一,物产丰饶,以盛产鱿鱼闻名。据捕鱿行业的人介绍,同一时期有上百艘中国远洋渔船会在靠近秘鲁的公海上作业。

 

出发前,公司给鲁荣渔2682号的船舷两侧挂了十几只2000瓦的强光灯。等晚上天一黑,灯打开后,具有趋光性的鱿鱼便会在船边成片聚集,船员只要等鱼上钩,往上拽就行了。

 

 

那个海域的鱿鱼个头十分大,普遍几十公斤重,体长一米多,有的甚至上百公斤,鱿鱼须比小孩的胳膊还粗,需要两个人才拽得动。

 

虽然听起来没太多技术含量,但我看过《中国渔民》的文章介绍,鱿钓要想钓得多,还是有技巧的,可总结为:“放钩要定位,估计水位要准确,装钩子要细致,拉线时要快。”由于船员的体力和智力差异,有时一个晚上钓下来,两个人之间的产量差,可达两倍多。

 

刘贵夺不是他们中间最强壮的,而且常常连钩都不好好弄,但却一直是所有船员中钓鱼最多的。这事儿不可能次次靠运气,他必然是抓到了钓鱿的诀窍。

 

从钓鱼数量开始,刘贵夺在人群中就显露出和其他人不同的一面:善于观察、很会钻研、会动脑筋。当时,赵木成还注意到他经常一个人在那里琢磨事,并拿个本子悄悄做记录,后来才发现他是在记录航线。

 

2011年5月9日,二管轮温密给妻子打电话,说捕鱿的产量不错,这趟出海“应该能够挣到钱”。

 

那时候还没形成敌对阵营,三个派别内部的人,因为年龄、性格、聊得来等原因互相走近,打乱了地缘和关系的边界。

 

譬如黑龙江帮的刘贵夺和大连帮的赵木成、崔勇以及内蒙古派的黄金波,因为年纪相仿,就经常在一起聊天。赵木成甚至在出狱后的采访中还表达了对刘贵夺的友谊的感激——他个子矮,卸货的时候举不动,刘贵夺常常会帮忙。

 

不满和愤怒

 

两个月过去了,新鲜劲过去后,大家的视觉和体力都无比疲劳,剩下的是日复一日枯燥且异常艰辛的劳动。

 

由于捕鱿要在夜间进行,所以只能日夜颠倒。那2000瓦的大灯烤着,简直会把人“烤焦”。人长时间在夜间的强光下工作,眼睛会受不了流眼泪。钓了一夜鱼,到了早上工作还没结束,还得把鱼切块、装盘、分类,放入冻板间。

 

刘贵夺后来供述:“(2011年)6月初,每天工作18个小时是少的,还有连续工作一天两晚,不睡觉,我们都非常疲倦,累坏了。”

 

等船舱的鱼满了之后,他们又得把鱼卸货到海上的收购船上。赵木成曾回忆这个过程:“下到舱底,一人50盘,一盘30斤,往上举,那个最累……可能两天一夜都不能睡。”

 

 

经历了三四个月异常艰辛的劳动后,每个人的体力都达到了承受的极限,而关于报酬的真相更是把他们的意志打垮了。

 

前面说过,他们“以为”两年可以得到9万元保底的报酬和额外钓鱿的提成。他们愿意上船以及卖命工作的全部动力就是“钱”,但出海半年后,他们才发现自己受骗了。

 

根据刘贵夺在法庭上的供述,先是黄金波和刘成建病了,船上没有医生和药品,他们想要回国。但联系公司后,公司提出必须干满一年才能回。

 

不久,黄金波因为劳累而晕倒,和岳朋两人因病躺在宿舍,无法干活,船长立刻让公司停发他们每月1000的工资。这时大家对工资到底是怎么支付产生了疑虑。黄金波等人也想知道,如果自己不能钓鱼了,是否照样可以拿到45000元的保底收入。

 

船长李承权这才告诉船员:合同上写的是,如果此次出海没有鱼,一条都钓不到,公司会给45000保底工资;只要钓到鱼,就按照月工资1000加提成每斤2毛计算。月工资已经打到每个人的家属银行卡上了,回去要和他们一次性结算的只是提成而已。

 

船长的解释让他们大为震惊。他们一算,自己的收入比预期的少太多了!

 

据《东方早报》报道,公司提供的生产产量记录显示,刘贵夺在当年3月、4月、5月的产量分别为8284斤、5946斤和13586斤, 是所有船员中排第一的。

 

我按照这个单价加1000底薪算了下,哪怕鱿鱼最多的5月,他也只能拿到3717.2元,而4月只有2189.2元。

 

这么一算,他两年后回到岸上领的钱很可能还不够还赊的烟钱,等于自己贴钱做了两年苦力。他作为业绩最好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人呢?

 

大家顿时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恐慌和愤怒。

 

而船长李承权本人专横霸道的管理作风也在不满的氛围上火上浇油。据其他人的回忆,李承权当时42岁,个子高大,脾气粗暴,很不尊重船员。

 

在开庭时,他们说到一个细节:李承权发现一个叫包宝成的内蒙船员在钓鱿时抽烟,一拳挥去,把包的眼圈打得乌黑。当黄金波和刘成建生病想回国时,李承权还说过:“不死不能回去。”

 

而且船长不能主持公正,总是偏向自己小圈子的人,更激化了船员之间的矛盾。幸存者讲起一件事:老夏以前开过饭店,后来卖服装赔了,他为了还债,上了船。平日里老夏也一直对船长很巴结,船长把伙食长的职位给了他,让他每个月可以多拿200块。

 

有晚,老夏和同乡姜晓龙喝点酒,吵了起来。老夏骂了姜晓龙,姜晓龙试图拿刀去扎老夏。船长得知此事后,动手打了姜晓龙,并威胁要把他赶下船。姜晓龙当场给船长下跪道歉,刘贵夺也在一旁求情。

 

(此图为没药花园制作)

 

姜晓龙留了下来,却从此和老夏结怨。后来也是姜刺死了夏,制造了船上的第一起谋杀。

 

 

据赵木成回忆,负面情绪严重到影响了工作效率。其他船可能在早上就已经钓完鱼、分类装好了,鲁荣渔2682号上的船员却都在偷懒,搞到中午都没搞完。船长生气怒吼,也没人听他的。那些船员忙完总要到下午2点才睡觉,天一黑又得起来干活,恶性循环。

 

 

这时候,船上表面还算平静,其实刘贵夺等人经常在一起偷偷商议事情,根本无心好好工作。

 

刘贵夺在法庭上陈述,自己曾和船长提起想提前回国,船长却说:“你们回不去了,都没办船员证,其他船不敢搭你们回去,否则就是偷渡,你们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没有船员证的18个人,相当于是一群困在海上的黑工。

 

( 马玉超的母亲图源:《眼界远洋不归路》)

 

持船员证的那15个船员是否可以回去呢?也不太可能。根据合同约定,出海途中返回的费用,全部要由船员自己承担,他们此前赚的钱可能还不够贴路费。      

 

所有人一旦上船,就被捆绑在了船上,别无他法,只能熬到两年结束跟鲁荣渔2682号回去。而且就算他们回去要和公司打官司也很难,他们当时还不知道,合同尾页上盖的不是鑫发水产公司的公章,而是“荣成市鑫发渔业有限公司”的公章,但这个公司并没有在工商行政管理部门登记。

 

按照往常的剧情发展来说,船员们别无选择,只能自认倒霉、默默忍受。但偏偏,这次的行程中有人不愿忍。

 

赵木成记得,刘贵夺有天对他悄悄说了一句话:“公海上杀人不犯法。”

 

刘贵夺应当也对其他人说过同样的话。

 

他的说法是错的,公海上杀人,追诉权属于该船只的注册国家。可惜,有人信了他的话。

 

劫船

 

在2011年6月17日劫船之前,刘贵夺和包德已经秘密串联了一个月,据说最终支持劫船的有14人。让我惊讶的是,知情人数如此之多,管理层所在的大连帮又是最大的,且大家在一条船上朝夕相处,管理层竟然对于这场“起义”丝毫没有听到风声。由此可见,一、刘贵夺清楚分辨出什么人可靠,可以拉拢,什么人不可靠;二、管理层不得人心,哪怕那些中立看戏的船员也已经不站在他们那一边。

 

据赵木成自称,他是在刘贵夺等人发起劫船前夕才被问道:“一会儿劫船,你参不参加?” 

 

刘贵夺怎么没早点告诉他?这或许是因为赵木成是船长那条线邀约上船的,刘贵夺对他并不完全放心。

 

确实,赵木成说他得知劫船的消息后,也想过通知谁,但又不敢,因为不知道谁和刘贵夺是一伙的。他知道船长核心圈子有哪几个,但当时离他远,接触不到。

 

根据网上公布的判决书,劫船的核心人物是刘贵夺和包德,也就是黑龙江帮和内蒙帮的两个头。借着大家认为工作时间长、强度大、收入低的不满心理,他们互相邀约,最后共有姜晓龙、刘成建、黄金波、王鹏、双喜、戴福顺、丁玉民、马玉超等14人支持劫持该船返航回国,实际参与劫船的有9人。

 

刘贵夺等人的计划是,等16日渔船加满燃油后,他们关闭船上的通信设备,中断和公司的联系,直接开回国。他们当时并没想杀人,诉求只是终止被压榨,提前回国。当然,如果他们早知道“劫船至少可判十年以上”或许会三思而行。

 

根据判决书,“6月17日23时许,在渔船补充完燃油后,刘贵夺指使黄金波、王鹏破坏船上的通信设备,安排姜晓龙、刘成建等人把守舵楼门口、舷梯等位置,后伙同包德、双喜等人,持宰杀鱿鱼的塑料柄尖刀、铁棍闯入舵楼船长室,采取用铁棍击打、持刀捅刺、绳索捆绑等手段将李承权控制,并致其腿部受轻伤,后胁迫李承权用卫星导航设定回国航线,由王鹏掌舵,将该船劫持。”

 

(船长室 图源:《眼界远洋不归路》)

 

在口供中,船长李承权回忆了那次劫船。当晚他正在房间睡觉,刘贵夺把他从床上拽起来,让他起锚回国。他不同意,刘贵夺就拿刀朝他的左大腿捅了一刀。

 

(此图为没药花园制作)

 

他问刘贵夺想干什么,刘贵夺说他们被骗了,要回国找公司讨个说法,如果不马上起锚回国的话,他就炸船,把船上的人杀了。接着包德用铁棍朝船长左太阳穴打去,船长倒了下去,双喜和戴福顺把船长绑了起来。

 

不久,和船长住一间宿舍的大副刘义忠走进驾驶舱,也被绑了起来。

 

船长的大腿伤口大量出血,后来温斗用针和岳朋的头发,把他的伤口缝住了。

 

当时其他船员还在继续钓鱿,刘贵夺和包德就开始朝下面的船员喊:“起锚!收线!”其他人也都听从了。

 

得知船长被挟持,二副王永波立刻上船长室去阻止。他不想激化矛盾,因而手上什么武器都没拿,只是劝说刘贵夺等人:“想回家咱也不用这样,说一声咱回去就完事儿了。”

 

如果此时只是劫船回去倒也还好,但这时,变量出现了。

 

前面说过,老夏感恩船长把伙食长的职位给自己,平时对船长忠心耿耿。就在大家收锚那会儿,老夏为了支援船长,一个人拿把菜刀上去了,嘴里还嚷着:“这帮小逼崽子还想劫船。”

 

(受害人老夏 图源:《眼界远洋不归路》)

 

老夏和自己的死对头姜晓龙在三层相遇。两人厮打起来,姜晓龙在老夏的后背连刺两刀。老夏转身抓住刀刃夺刀。

 

刘贵夺大喊:“放倒,放倒!”

 

在争夺中,刘成建持铁棍打断老夏的左腿,老夏跪倒在地。40岁的老夏已经被制服了,姜晓龙又一刀捅进老夏的胸腔。刘贵夺则朝老夏左大腿和臀部各捅一刀。

 

老夏身受重伤,躺在地上呻吟,看着姜晓龙说:“我对你不错。”

 

姜晓龙称,几个船员目睹了这一幕被吓坏了,看到他走近,都纷纷后退。轮机长温斗和吴志国都劝他别干傻事。

 

很快老夏就死了。

 

在刘贵夺的指挥下,姜晓龙、刘成建、双喜将老夏的尸体扔进了大海。第一次没扔准,掉到了一层甲板,不得不跑下去抬起来再扔。

 

杀了一个人后,劫船的性质就变了。

 

 

刘贵夺指挥王鹏关闭了船上的对讲机和卫星电话,并拆掉了用于远程通讯的单频对讲机话筒。

鲁荣渔2682号与文明世界切断了联系,更大的屠杀在酝酿之中。
 

 返航

 

自从被制服后,船长就用卫星导航设定回国路线,当晚就返航,而实际掌舵的是王鹏。由于对王鹏不放心,包德还站在驾驶舱看守他。

 

这次劫船改变了鲁荣渔2682号上的生态。

 

首先,刘贵夺表现出来的阴险和胆识,让其他人对他又敬又惧,他自然而然成为首领人物。

 

其次,别看船长平时嚣张,此次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就被拿下,跟随他的核心成员自然也没这个底气为他出头。

 

据赵木成介绍,他们当时打算绕到夏威夷附近,再一路往西,如果顺利,大约50天可以回到中国。

 

有人或许会问,6月17日起通信都切断了,F水产公司难道没察觉吗?

 

其实公司很快发现鲁荣渔2682号“失踪”了,请求中国海上搜救中心进行搜救。

 

6月21日至23日,中国农业部协调12艘船,在智利海域进行拉网式搜索,智利军方也派出巡逻机参与搜寻。但或许因为当时鲁荣渔2682号已经掉头返航,他们的搜寻一无所获。公司怀疑渔船被人劫持,但他们也清楚,此海域属于智利军方控制,鲜有海盗。

 

 

过了大半个月,一直处于失联状态的鲁荣渔2682号突然出现信号。

 

据青岛《半岛都市报》介绍,这其实是刘贵夺没忍住,在7月4日16点和7月5日6点30分,用船长室卫星电话给女朋友韩某打了两个电话。

 

这两次通话迅速被北京海事卫星地面站捕捉到。

 

《重庆青年报》报道:“经过密切跟踪,累计进行通信呼叫110余次后,北京海事卫星地面站终于在7月9日8点30分,与船长李承权取得电话联系。”

 

李承权没有在电话中吐露实情,而是报告称,渔船安全,已在夏威夷附近海域,正驶回国内。

 

 

刘贵夺夺权后,立刻对船实行严格控制:一、没收了所有杀鱿刀;二、救生筏拿钢筋绑死,救生衣也全没收,以防有人逃跑;三、4个人一班,拿刀看守船长、大副和二副,不让他们互相之间联系。

 

可以说,他考虑很周全,这些举措削弱了反对阵营力量,令他们几乎不可能反抗。

 

 

判决书上写,包德和其他内蒙成员用船上的白槽钢为原料,利用船上的角磨机、砂轮机等工具,自制了9把尖刀,分别给刘贵夺、姜晓龙、刘成建、黄金波、王鹏、包德、双喜、戴福顺、丁玉民9人携带。

 

这九个持刀的人成了船上的“新管理层”。

 

根据《Vista看天下》报道,刘贵夺和包德各率一支团队轮流日夜班。包德带着姜晓龙、戴福顺负责白天值班,刘贵夺和黄金波、双喜、刘成建值夜班,持刀和铁棍巡逻,看管其他船员。王鹏因为需要驾船,他跟丁玉民两人机动。

 

他们这个分班方式显示出互相之间的戒备——特意把黑龙江帮和内蒙帮拆散,这样白天、晚上都可以互相监督。

 

返航的前面十几天,还算平静。伙食长老夏死了,刘贵夺让赵木成负责做饭。赵木成每天从货舱里拿出速冻的蔬菜、面条、鱼肉、猪肉,随便做点菜给大家吃。大家不用工作了,每天就吃吃睡睡,盼着可以早日回家。劫船的事他们没参与,反正责任有刘贵夺那伙人担着。

 

有人曾在12人的宿舍里议论老夏之死说:“没一个人就没一个人,回去就说刮海里了,给鱼带下去了,海上常有的事,这玩意儿回去很好解释。”

 

其他人也赞同。但问题是,三个凶手会相信大家会统一口径吗?其他人手上没沾血,他们没有理由为了包庇三个凶手说谎,更何况大连帮管理层此刻为了保命不吱声,上了岸就不一样了。

 

也就是说,从杀死老夏开始,这就成了一场吸血鬼游戏。刘贵夺、姜晓龙、刘成建三人是率先变成吸血鬼的,其他人要不主动被咬,变成和他们一样的吸血鬼,要不只能出局。这三人是不会容忍一个无辜者活着回到岸上的,因为这个人出卖他们的风险极高。

 

只要人有求生欲、有私心、有自己的利益考量,接下来的杀戮就必然会发生,而第一步就是清理最有可能告密的那群人。

 

赵木成描述了刘贵夺劫船后的状态。本来他觉得和刘贵夺关系还算不错,但自从老夏死后,刘贵夺再没跟他说过话,而只跟劫船的9人聚一起说悄悄话。同时刘贵夺变得疑心病特别重,若看见关系好的几个大连老乡在一起说话,就会嘲讽警告:“这几个人在那聚堆说话不敢大声了,害怕让人听见。”

 

此时,船上又开始传言,和船长称兄道弟的二副王永波等人,打算把刘贵夺等人控制住,回去向公司邀功。

 

这些传言如今已难辨真假,至少以王永波之前的表现看,他不像有这个胆量主导反抗。

 

屠杀管理层

 

2011年7月20日左右,返程开了一半路程,离到达山东也就剩十几天了。他们来到夏威夷以西海域。

 

刘贵夺等人突然发现船的油耗变大了,比平时多了好几倍,而辅机也少了几个。

 

渔船上有大燃油机和小燃油机,大燃油机费油,用小燃油机省油。刘贵夺在法庭上供述,他担心船上的燃油支撑不到中国,就让负责设备维修、保养的轮机长温斗换上小燃油机。但是温斗说,小燃油机坏了。

 

 

刘贵夺变得神经紧张,怀疑是温斗故意破坏船上设备,阻挠大家回国。

 

(鲁荣渔2628号船上设备)

 

同时,刘贵夺发现温斗还经常和二副王永波、岳朋、刘刚、单国喜等人经常在一起交头接耳。

 

刚好这时,薄福军向刘贵夺告密:“他们要造反,还要拉我一起。”薄福军的话坐实了刘贵夺的怀疑,让他觉得必须先下手为强。

 

薄福军是最初参与策划劫船的14人之一。刘贵夺拉拢人时是很谨慎的,丝毫没走漏风声。从他和赵木成的相处看,他可以表面对你很关心,让你感觉他把你当真朋友,但其实他对你还是提防的。

 

但反抗派没了解清楚薄福军的立场就去拉拢,这不太鲁莽了吗?薄福军告了密,又不想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便又为反抗派说了几句好话,这导致刘贵夺很不爽,后来把薄福军一并杀了。

 

7月20日晚上,恐怖之夜开始了。

 

根据判决书,除了前面手上有刀的9人外,参与的还有冯兴艳、梅林盛。刘贵夺列了有六个名字(也有说五个名字)的死亡名单,供大家传阅。他们中一些人事先喝了点酒壮胆。

 

(冯兴艳)

 

刘贵夺在舵楼组织指挥,以用高音喇叭播放巨响的音乐为掩饰。整个杀人事件并不是杂乱无章的大屠杀,而是有一个清晰的作战计划,在没有打草惊蛇的情况下,一个个隔离、杀害。

 

刘贵夺先让王鹏、梅林盛在驾驶室持刀看管船长李承权和大副付义忠。

 

黄金波将轮机长温斗以“舵角仪坏了,你上去检查一下”的名义从机舱4人间骗出来,带到舵楼驾驶室,由刘贵夺拖住他。

 

姜晓龙等五人趁机下到机舱4人间。当时4人间里还有大管轮王延龙,于是黄金波与双喜、戴福顺持刀看管王延龙。

 

姜晓龙、刘成建则持刀朝躺在床铺上睡觉的温密的腹部等处捅刺数刀,后双喜、戴福顺将温密抛入海中。

 

温斗没查出来机器有什么问题,从舵楼返回。这时包德从楼梯上跳出来,对他猛刺一刀,据刘贵夺说,这一刀穿透了温斗整个身体。温斗踉跄后退,姜晓龙、刘成建、黄金波一拥而上,朝温斗身上捅刺,将他推入海中。

 

 

可怜的温斗在5月给妻子打电话时,还相约等到8月1日女儿周岁生日那天再次通话,没想到在离8月1日还有十天时葬身大海。

 

 

据《剥洋葱》的报道,就在当月,温密的妻子梦见一条龙掉到了水里,温密下水捞。下水前还说了一句:“我不在你眼前了,以后你别冒冒失失的。”温密妻子将梦告诉了妯娌,也就是温斗的妻子。温斗妻子想到丈夫属龙,不禁很害怕。没想到噩梦成真。

 

随后,姜晓龙、刘成建、黄金波、冯兴艳等人来到二层12人间宿舍门口,刘成建将被害人岳朋叫出,与包德、冯兴艳一起持刀朝岳朋捅刺,岳朋被迫跳海。(岳朋此前曾提供头发丝给李承权缝过腿上的伤口。)

 

据当时也在12人宿舍的赵木成回忆,他看见刘成建再次走进宿舍,问有没有人醒着,醒了出去一趟。赵木成不敢吭声。在死亡名单上的刘刚醒了,问啥事儿啊?刘成建回答:“你出来一趟,没有事儿,帮个忙。”

 

出去没多久,赵木成就听到在音乐的背景声中,隐约传来嗷嗷的喊叫声。

 

根据判决书,黄金波、冯兴艳持刀将刘刚捅倒在地,姜晓龙捂住刘刚的嘴不让其喊叫,后刘刚被抛入海中。

 

最后,他们对船长的亲信二副下手了。

 

(此图为没药花园制作)

 

王永波当时还在12人间的床上睡觉,刘成建和包德进来对着他一人扎一刀。王永波疼醒后,想去抢刀够不着,整个人摔地上了,刘成建和包德又对他一人一刀,肠子流了出来。

 

根据《时尚先生》赵木成的回忆,他看到了他认为最残忍的一幕。刘贵夺走进了宿舍,开始用戏谑的口吻说:“哎,这不是二副嘛,你咋躺地下了?”

 

说着猫腰朝地上的王永波扎了一刀。

 

又说:“肠子都淌出来了。”一刀。

 

“这咋整?”又给一刀。

 

说一句扎一刀。王永波毫无招架之力,只是躺在地上痛苦呻吟。

 

赵木成说他当时吓得不敢动弹。刘贵夺则一脸兴奋地对他坏笑着说:“当初让你加入你不加入,现在知道害怕了?”

 

最后王永波也被抛入大海。

 

7月21日凌晨,刘贵夺、黄金波、双喜、戴福顺四人在右舷廊处,又拿刀捅刺27岁的姜树涛,将其杀害。姜树涛是二副王永波叫上船的,至于他在不在最初的死亡名单上,说法不一致。姜晓龙把受伤的姜树涛抛入海中。

 

杀戮持续了一夜,似乎停不下来了,被杀害的对象也超出了原定计划中要除掉的六个人。

 

到了早晨,刘贵夺与包德等在一起讨论还有谁可能反抗,最后认定三个人:45岁的陈国军、42岁的吴国志以及告密后还为“敌方”说话的33岁的薄福军。

 

在法庭上,刘贵夺称,多杀这三个人只是为了让没有杀人的同伙也有机会“沾血”。

 

经过一夜的杀戮,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刘贵夺一方也更加从容了,开始为脱罪考虑起来。他们想到,杀人前或许可以先劫一笔钱用于逃路。

 

刘贵夺、黄金波把陈国军叫上了渔船前甲板,向他索要银行卡,不知道是没有还是不愿,陈国军没给,刘贵夺直接将他推入海中。

 

刘贵夺给了梅林盛、王鹏每人一把尖刀,说:“你俩手上也沾沾血。问问薄福军有没有银行卡,没有就直接放倒。” 

 

判决书记载,王鹏、梅林盛两人就将薄福军叫到渔船后甲板,向他索要银行卡,未果。他们便把薄福军捅伤,任由其倒在船边血流不止。在黄金波记录下薄福军交代的家庭住址和电话后,刘贵夺将薄福军踹入海中。

 

到了下午,刘贵夺又指使冯兴艳、梅林盛等人将吴国志叫到渔船后甲板,向其索要财物。

 

(吴国志)

 

吴国志哪拿得出钱啊。他家正是因为养鸡、养猪赔钱、负了债,才被妻子的哥哥王永波叫上船。

见吴国志拿不出银行卡,王鹏、冯兴艳、梅林盛持刀捅刺吴国志,黄金波记下吴国志家庭住址和电话后,吴国志被逼迫跳海。

 

 

最后三个受害者可能以为凶手们会好心通知他们的家人,才给出了家庭住址和电话。他们不会猜到,刘贵夺等人要这些信息是为了接下来诈骗他们的家属。

 

这一场从20号深夜一直持续到21号下午的杀戮,导致9人丧生。他们主要是大连帮的人,分别是温斗、温密、岳朋、刘刚、王永波、姜树涛、陈国军、薄福军、吴国志,加上之前死去的老夏,现在已有10人遇害,船上只剩下23人。

 

经过这一战,此前动手杀害老夏的三人终于安了心——越来越多的人手上沾了血。根据判决书,除了刘贵夺、刘成建、姜晓龙外,黄金波、王鹏、冯兴艳、梅林盛、包德、双喜、戴福顺等人也杀了人。

 

这意味着这些人也变成了和他们三个一样的“吸血鬼”,回到岸上不太可能会揭发刘贵夺等人。

 

但是23人中剩下没动手的12人怎么办呢?

 

跳海的大学生

 

据赵木成回忆,当时人心惶惶、杀戒已开,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

 

赵木成说了几个例子特别生动。他们平时都是站在船舷边对着大海撒尿,现在都得好好观察一番,生怕身后有人推自己下去。大家晚上都不敢入睡,赵木成一天只能睡一个小时。刘贵夺自己也疑神疑鬼,睡觉要两个人把守,还派人监督赵木成做饭,生怕他下药。

 

没参与劫船杀人的那些船员感觉自己被排挤出了新形成的权力圈,甚至站到了对立面。他们为了自保,希望用沾血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忠诚。

 

崔勇以前和刘贵夺吵过架,担心被杀,拉着赵木成一起投靠刘贵夺。据赵木成回忆,崔勇战战兢兢地向刘贵夺表达了自己的忠心,一再请求下次“有事”叫上他俩。但刘贵夺到底不是普通人,他没有表示拒绝或者欢迎,而是假意安抚道:“别加入,回家就行了,我们上日本还不一定有没有事儿,能回家尽量回家。”他的话让崔勇心里没底,更不安了。

 

(此图为没药花园制作)

 

赵木成告诉《时尚先生》,他曾考虑在渔船上找个地方躲起来,一直躲到船靠岸。但是他找了一圈,把船的夹板什么的都掀开看了,发现真没地方可以藏。要不容不下一个人,要不太容易被找到。

 

他还想过抱一个能漂浮的东西,跳进海里逃走。他考过船员证,知道怎么用鱼眼睛蒸馏淡水。可是这条路被刘贵夺堵死了:刘担心有人逃跑,收走了所有能漂浮的东西。

 

如果不抱漂浮物直接跳进海里,那是自寻死路。但有人害怕到宁可跳海。

 

马玉超是这条船上唯一的大学生。他从山东工业职业学院的机电专业毕业一年多了,工作一直没着落。他和刘贵夺是通过同一个中介上船的,目标是赚钱。

 

(马玉超)

 

根据《东方早报》的报道,马玉超直到快出发时才告诉家人他要出海两年,在出海当天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今天要走了,一会儿就没有信号了,妈你别想我,两年就回来了,就当我出去上学了。”

 

他上了船以后才知道多苦,并且赚不到什么钱。他起初也支持刘贵夺劫船返航,并自告奋勇帮忙计算回程的油耗。但他没想到,以反抗压迫为名的“起义”在刘贵夺的主导下演变成一场对针对同胞的大屠杀。他住在12人间,也和赵木成一起目睹了二副王永波是如何被刘贵夺一刀刀刺死的。

 

在杀戮发生的当晚(7月20日晚上),他显得极度害怕,浑身颤抖不停。

 

(马玉超母亲)

 

刘贵夺自称安慰过他,不会杀他。但显然马玉超已经被眼下正在发生的事吓破胆了,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他对上铺的赵木成说,他不敢一个人住宿舍。

 

天亮以后,马玉超的被窝就空了。大家在船上找了三圈都没找到他。救生衣一件没少,他的东西也没少,于是大家只能推断他直接跳海游走了。当然,大概率他是无法存活的。

 

后来刘贵夺发现了马玉超留在枕边的日记本,也一起扔进了大海。至此,船上剩下的只有22人。

 

内蒙帮的覆灭

 

原本还有十几天就可以顺利回国了,但此刻船上少了11个人,回到岸上要如何向世人交代?总不能再说他们全都是自己不小心掉下海的吧?

刘贵夺早已预感到自己作为主谋,国内是回不去了。他计划逃亡日本,并安抚其他同伙称,他在日本有个朋友可以帮忙办假证。

 

潜逃到日本后的生活以及办假证都需要用钱怎么办?2011年7月23日至24日,刘贵夺在甲板召集全体船员,动员每个人用卫星电话给家里打电话,以自己生病为由向家人索要5000块钱。钱被要求打到刘贵夺女朋友的邮政卡上,供他和其他人跑路。

 

大家想不出什么理由,纷纷编造自己有阑尾炎。丁玉民妹妹后来回忆自己曾接到哥哥的电话说:“我生病了,是借船长的钱,你给我打1万块钱吧,打到船长老婆账户里。”

 

很多家人接到电话开始不安。譬如宋国春的妻子对于看病的理由心存疑虑,但因为丈夫在电话里听上去十分着急,她还是去汇了钱,只是因为账号不对,没汇出去。

 

(宋国春)

 

上船卖苦力的多半是底层人士,家里一贫如洗,很难一下拿出5000、1万。刘贵夺的做法和抢劫无异,令大家十分不满。

 

没沾血的人根本无须跑路,自然不甘心白白被压榨,而沾血的人或许也担心自家出了钱,最后却被刘贵夺私吞。刘贵夺的亲信姜晓龙因为家里拿不出钱,和刘贵夺吵了一架。

 

根据判决书,一圈电话打完,只有单国喜和邱荣华的亲人信以为真,先后向那张邮政卡汇入共计一万块钱。刘贵夺又打电话指使女朋友将这笔钱转到另一张交通银行卡。

 

或许是刘贵夺表现出的多疑、善变、狠毒的个性,让内蒙帮很没有安全感,内蒙帮首领包德将老乡全都集中到底层的寝室居住。而那两天刘贵夺索钱一事也激起了内蒙帮的不满,据幸存者说,他们暗地里谋划起推翻刘贵夺对渔船的“控制权”。

 

(由于所谓谋划反抗的这六人全都遇害,下面陈述的只是一面之词。)

 

可惜,包德也犯了同样的致命错误。他误判刘贵夺身边的亲信黄金波是可以被拉拢的,从而向黄金波透露了自己的计划。为什么包德这么认为呢?黄金波是内蒙古自治区牙克石人,和内蒙帮的四个人(包德、双喜、戴福顺、包宝成)同为蒙古族。

 

说到这里,就要说说黄金波这人了。他只有19岁,是船上年龄最小的一个。船上有人传言,“黄金波在北京有家,有车有房,条件很好,他上船只是为了圆一个海员梦”。这是真的还是黄金波吹嘘的,也无从考证。

 

黄金波在船上跟着其他人学会了抽烟。刘贵夺把自己囤的烟分给黄金波抽,从没要他钱,平时对黄金波也像大哥一样照顾。最初黄金波因为病倒,遭到了船长的不公待遇,他也很感激刘贵夺出头,推翻管理层。这种种,导致他对刘贵夺忠心耿耿,十分服气。每次他们一伙人开会,刘贵夺说话的时候,黄金波就在一旁做笔记。

 

虽然是内蒙古人,但黄金波显然更在意他和刘贵夺之间的情谊,而非老乡关系。

 

根据《时尚先生》的报道,7月24日,包德悄悄找到黄金波,挑拨道:“刘贵夺打算只带两三个黑龙江老乡去日本,剩下的全杀了。”

 

黄金波也不简单,他故意稳住包德说:“刘贵夺无情无义,连我也得让家里给他打钱。我加入你们。”

 

一转身,黄金波却告密了。

 

黄金波匆忙找到刘贵夺,说要跟他说个很严重的事。刘贵夺问是不是包德想杀掉他,黄金波惊讶地点头。刘贵夺称自己早有预感。

 

大连帮和内蒙帮都是栽在拉拢错人的细节上,而刘贵夺从未犯过这种错误,可见他平时察言观色的厉害以及识人之准。

 

因为黄金波的告密,刘贵夺决定立刻动手,先下手为强,包德等人被蒙在鼓里。

 

刘贵夺每次杀人都不是靠武力硬拼,而是设计复杂的诡计先削弱对手的力量,所以几乎不会遇到抵抗。

 

为了有更大的把握,刘贵夺主动找到了船长参与,并威胁他,只有沾血才能活命。为了增加船长对包德的恨意,刘贵夺还谎称二副王永波是被包德杀害的。

 

这里提一下,李承权和王永波是几十年的好朋友,当初还是他亲自去王永波家,请他此趟和自己一起出海的。第一次杀戮发生时,船长和大副都被关在驾驶舱,外面在放音乐,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船长直到出来上厕所看到血,并且发现王永波等人不见了,才得知他们已全都遇害。他没看见是谁动的手,这也给了刘贵夺挑拨的机会。于是,他同意了杀包德。

 

刘贵夺是怎么清算内蒙帮的呢?又是那一套:隔离、欺骗、缴械、逐个击破。

 

 

当天天黑后,刘贵夺指使姜晓龙和梅林盛暗中把守戴福顺和双喜所住的12人间宿舍门口,把他们和包德隔离开。接着,他给崔勇和船长每人一把杀鱿刀,让他们分别在不同的位置等着。因为对这两人不放心,他又安排了黄金波和刘成建躲在暗处观察。

 

为了让包德失去还击之力,刘贵夺亲自找到包德,谎称船长前来投靠,打算让船长杀掉崔勇沾沾血,需要借包德的刀一用。包德没有怀疑,交出刀,并按照刘贵夺的安排,到宿舍里召唤崔勇到甲板,以便让船长杀掉崔勇。

 

结果到了甲板,包德方知中了圈套。他身后的崔勇和身前的船长突然对他展开前后夹击,杀鱿刀不断朝他身上乱捅。黄金波和王鹏也加入围攻。包德被迫负伤跳海。

 

据赵木成回忆,这一幕发生时自己正躺在床上,当时是下午四点,天已经黑了。他突然听到船上的高音喇叭响了,刘贵夺和船长轮流对大海里的包德喊话,要他赶紧交代同伙是谁,交代了就把他捞上来。

 

包德在海里沉浮,对自己那伙人大喊:“都出来!”但是他的同伙要不不敢现身,要不已经被控制,无法现身。

 

赵木成还听到刘贵夺在喇叭里嘲笑包德:“你以为黄金波是谁的人?”

 

难以想象包德当时在海里听了,是什么心情。

 

双喜和戴福顺当时被堵在12人间里出不去,他们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杀,便从宿舍的窗户跳海了。

 

根据判决书,刘贵夺指使李承权、王鹏、崔勇将36岁的包宝成从4人间宿舍叫出,在质问他是不是包德一伙后,刘贵夺、李承权逼迫其从渔船左舷廊处跳海。

 

接着,刘贵夺又将单国喜从宿舍叫出,王鹏、李承权持刀、鱼枪朝其捅刺,逼其跳海;后邱荣华被从前铺叫出,李承权持鱼枪朝邱荣华乱捅,邱荣华被逼逃至船尾后跳海。这两人也真够冤的,此前他们家人刚给刘贵夺打了一万块钱。

 

崔勇在庭审时讲述,自己刺杀包德时其实非常害怕,甚至不确定刀子是否捅进了包德的身体,直到看到包德身上流血后才如释重负。他上前用手把血抹到自己脸上,大喊着:“我沾血了,我沾血了。”

 

 

恐惧已经让每个人癫狂。

 

那一天,“鲁荣渔2682号”正行驶在日本以东1000余海里的西北太平洋海域,内蒙帮的四人加上和他们走得很近的单国喜、邱荣华都被杀害,船上只剩下16人。

 

杀了包德后,船长给二副烧了纸说,我给你报仇了。

 

活着的人见识到了刘贵夺的阴狠后,更加向他靠拢,已经没人敢站在他的对立面。清算完内蒙帮后,刘贵夺似乎也厌倦了杀戮。他收了所有人的刀,表示“不想再杀人了”。

 

但是,有时候杀戮也有惯性,不是由一个人的意志决定的。

 

在鲁荣渔2682号上,只要有人没沾血,就永远不是一个平衡的状态。因为没沾血的人和沾血的人之间的利益是对立的,他们会互相猜疑。有时前者因为太害怕,也会主动做出一些自保或者毁灭的行为,制造新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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